【霹雳·日月】折桂 之鬼使神差 十二

十二、万年奇缘


素还真掀开帘子走出去,见谈无欲站在外头,待要招呼他下楼,余光一溜,就看到正正挡在走道中间的人。

“咦,这不是非凡兄吗?”素还真笑着上去打招呼。

那大马金刀往走道上一站,挡住他们的去路的正是非凡公子。他一身墨绿衣衫,洒金嵌玉,外袍衣领饰以油亮的黑狐毛,极显尊荣,挡在道上,浓眉斜飞入鬓,一脸桀骜不群,目光深沉中隐含一抹挑衅。他与谈无欲相对而立,剑拔弩张之感更在先前笙少乐之上,究其原因,跟笙少乐的对峙来源于谈无欲的刻意相激,而这一次,被挑衅了的却是谈无欲。

素还真站到谈无欲身边,略略靠前半步,手背在身后,悄悄拉了拉谈无欲袖子。谈无欲看也没看他,只盯着非凡公子。瘦西湖上对着邓九五侃侃而谈时,非凡公子神色间的倨傲仍有几分收敛,如今全然不加掩饰,这份绝对的自信和高傲轻易便能为他招惹来敌意。谈无欲冷眼看着他,只这么一番对视,心里对这个见过两次面的“北玄武”的评估就已历经了几番刷新。

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合起来便是江湖中盛名在外的“四公子”。这四人并列,相貌品位智慧武功皆是一时之选,四人之中,“南朱雀”莫召奴孤傲不群,“东青龙”东陵少主隐世不出,“西白虎”悦兰芳和“北玄武”非凡公子之名更为人熟知一些。

谈无欲听闻非凡公子的名号,所言多是其人智谋深沉,行事不择手段,虽年纪轻轻,已隐有枭雄之姿。近些年来非凡公子于武林道上愈加活跃,作风也更形张扬,但他做事似乎缺乏明确的目的性,全凭兴致而为,亦正亦邪,无人看得透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人,谈无欲认定道。不同于素还真给他的危险感,这人透露出来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危险,这种感觉却同样讲不出来由,只是一种直觉。

素还真同非凡公子打了招呼,后者的注意力就自谈无欲身上转到了他身上。

“素还真,我怎么不记得你我何时亲密到可以称兄道弟了?”

“公子这么说就见外了。”素还真笑道,“猜心园里一盘棋尚未下完,公子就要跟素某划出楚河汉界吗?”

“楚河汉界不至于。”非凡公子虽是面无表情,那抹倨傲神色始终不离他眉间眼上,“连金银双绝掌都能轻松接下的‘中麒麟’,本公子岂敢轻易得罪?”

素还真初入江湖之时,的确曾有人提议说以他资质本领,“四公子”之列该予以扩充,加入素还真,称号都替他想好了,就叫“中麒麟”。其时四公子成名已有些年头,这说法传到素还真耳朵里,他笑着说:“不好不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神兽,放个麒麟在中间,不伦不类。再者,麟凤龟龙为四灵,独无虎,那又置西白虎于何地?”

这番话传出去,这称号终究没能叫起来,四公子还是四公子,日才子就是日才子,两不相干。此时听非凡公子提起“中麒麟”三字,素还真摇头笑道:“公子过奖。‘中麒麟’之名素某实不敢当,还请公子不必提了。至于金银双绝掌,老实说,全赖邓王爷手下留情,若他使出全力,素某不死也残,哪可能有力抗衡。”

“就算非是全力,能接金银双绝掌而平安无事……”非凡公子边说边饶有深意的打量素还真,“那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至少我就没这能为。”他说着,又状似不经意的看了一眼谈无欲,“不知月才子有这本事吗?”

“没试过,不好说。”谈无欲答道。这回答相当耐人寻味,非凡公子半眯起眼,略微挑起下巴:“看来谈无欲有不下于素还真的自信。”

“我不会玄子神功。”谈无欲说,“可世间武功花样迭出,数之不全,谁知道我会的本事里头是不是就刚好也有一种功夫能应对金银双绝掌呢?”

“或许你能有机会一试。”非凡公子道,“古楚遗脉,你既有此来头,就算九韶遗谱不在你手,也不怕邓九五不来找你。”

他提到“古楚”两字时,谈无欲的神色有一瞬间的绷紧,虽然稍纵即逝,却没能逃过非凡公子的眼睛。谈无欲再开口,语气更冷两分,他道:“看来非凡公子对邓九五的来历所知不少?”

“我有必要告诉你吗?”非凡公子诘道。他见谈无欲脸色瞬间难看许多,挑了挑唇角,又看向素还真:“猜心园里那盘棋,恭候大驾,可别等茶凉了才来,无端煞了风景。”

“茶凉了还可暖一壶热的。”素还真说,“只要棋盘还在,盘上棋子尚存,素某定不让公子白等。”

“那就等你了。”非凡公子说完,转身挑起门帘,进了雅间。这雅间右邻着素还真和谈无欲走出来那间,中间只隔一层木板墙,非凡公子挑门帘的幅度很大,外面两人轻易就将那雅间内中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房间之中坐着一人,白衣胜雪,面若芙蓉,冷眼望来,冲素还真柔婉一笑,正是素柔云。那帘子很快就放下,掩去了素柔云和非凡公子的身影,谈无欲收回视线,看了一眼素还真:“你还要逛夜市吗?”

“逛,为何不逛。”素还真一点头,当先下了楼去。

风凌韵在大堂里招呼着客人,见两人下来,遥遥的对他们笑了笑,没有过来搭话。小二殷勤的迎上来,将两人送到门外,回头见那两个来自鬼梁兵府的客人也起身要走,又赶忙过去送客。

楼上雅间,非凡公子坐回几边,喝了一口酒,问素柔云:“适才他二人说的那些,你信吗?”

“有信,有不信。”素柔云说。

“信了哪些,不信哪些?”

“若我这么问公子,公子待要如何回答?”素柔云不答反问,见非凡公子露出冷笑,才又接着说,“我信的部分,公子未必信,公子不信的,我未必不信。这就是他故意说给人听的原因,不管信与不信,只要听进去了,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他?素还真吗?”非凡公子道,“为何只提素还真,不提谈无欲?”

“谈无欲……”素柔云微一沉吟,才说,“月始终是日的附庸,主导一切的始终是素还真。”

非凡公子闻言,一阵别有深意的沉默。素柔云见他不说话,知晓他另有想法,问道:“怎么,公子觉得我说得不对?”

“你小看了谈无欲。”非凡公子说,“素还真让人不敢小看他,谈无欲却让人处处小看他,你说,他二人谁更可怕?”

“……谁都不可怕。”素柔云道,“义父也说我小看了谈无欲,可就算我小看了他,又如何呢?他们谁都不是义父的对手,义父只消一句话就能将他们轻易拿捏,这是事实。我倒要诚心劝非凡公子一句,莫要高看了他们,寻错了合作对象。”

“哈哈哈。”非凡公子低笑三声,“看来飞霞仙子不信我跟素还真之间存有合作。”

“我确实不信。”素柔云说,“可我不信并不代表就没有,相对的,就算我信了,也不代表就有。有与没有,取决于公子如何决策。”

“容我考虑吧。”非凡公子道。

“希望公子的考虑能带来一个令大家都满意结果。”素柔云露出一个如她名字一般柔美的笑容。

同一时间,隔着一间厢房,也有一人在沉思。他对坐无人,只一个人来回转动着手中酒盏,耳边反复回放着适才谈素二人的对谈内容。

“府主。”风凌韵打帘进去,轻唤一声。

这人正是鬼梁天下,见风凌韵进来,就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我照府主吩咐,没告诉他二人府主来了,不知可还妥当?”风凌韵低声问道。

“嗯。”鬼梁天下再度点头,“你做得很好。”他问风凌韵,“老板娘不好奇我为什么有此一要求?”

“不该好奇的事就不需要好奇,做我们这行,最该管束的就是好奇心。”风凌韵答道,“对我来说,素还真是客人,府主也是客人,客人赏光,都要给足面子,风凌韵还指着府主多多照顾四海第一家的生意呢。”

“到底是风老板,八面玲珑,进退知度。”鬼梁天下赞赏道,他举了举空了的酒壶,“再来一壶酒。”

“呵呵,府主稍候。”风凌韵退了出去。鬼梁天下对着半杯酒,再度陷入沉思。

 

四海第一家临着秦淮河,沿河街道就是夜市最喧嚣处。建邺城中有坊市,白日里车马云集,到了夜间,这秦淮河畔就成了最繁华的地段,不仅有摆摊叫卖的小商贩,便是那些在城里置有店铺的商家,夜里关了门,也多有在这夜市里盘个摊位摆上商品的,虽只是卖些小玩意儿,流水不见得有白日里足,却是凑个热闹,图个开心。

秦淮河畔是个开心的地方。岸边华灯流彩,河面画舫争艳,夜市的喧闹声和歌姬琴女的乐舞声相映成趣,共同描绘出一幅雅俗共赏的美景。不论布衣荆钗还是衣冠云鬓,往来行人或呼朋唤友,或携儿带女,穿行在琳琅满目的摊贩中,自有文人墨客凭栏思古,亦有才子佳人执手相看,腰缠万贯自可在河上一掷千金,一文不名也无碍在岸边同襄盛举,世间所有赏心乐事似乎都能在这里找到共同的归宿。

素还真一身月白衣袍,俊逸非凡,走在光鲜亮丽的秦淮河畔也是一道风景。与他相比,一身黑衣装束随便的谈无欲似乎就不起眼了许多,但路过行人若是看他,他也正好看来,那倒映着细碎灯火,却远比灯火更璀璨的一双眸子足以令人忘却今夕何夕。

幸而谈无欲走在夜市中极少左顾右盼,相较之下,素还真就左顾右盼得太多了。走在那摊贩夹道的石板路上,素还真的眼睛就没闲下来过,什么东西他都有兴趣,都想看上一看。

这夜市里卖的东西不拘一格,贵至金玉石玩,贱至布帽草履,什么都有。有个卖带钩的,玉质虽是一般,雕作很可爱的一对貔貅,素还真随手买了,送给谈无欲一个。有卖纸扇子的,上头的画中规中矩,颜色配得不错,素还真也买了两把,送给谈无欲一把。又有卖风筝的,素还真凑过去,看了半天,琢磨着大晚上的放风筝不好看,就在旁边摊上顺手买了个纸风车,塞进谈无欲手里。

半条街还没走完,谈无欲手里多了一堆东西,终于受不了了:“素还真,你是没逛过市集吗?这么买下去,干脆雇几辆马车来把整条街搬走算了!”

“谈兄此言差矣。”素还真摇着手指,“既然逛夜市,乐趣自然就是买买买,不买东西,逛街还有什么意思?”他说话的工夫,眼睛依旧四处遛着弯儿,一刻没停过。

谈无欲道:“你买你的,都塞我手里又算是怎么个意思?”

“见者有份呀。”素还真理所当然的说,“劳动谈兄陪我游玩,我自不能让谈兄空手而归。若是谈兄不喜欢,扔了便是,总凡都是些小玩意儿,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事,图个乐子罢了。”

扔,谈无欲是做不出来的。尽管他很想扔掉手里这些个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尤其是那个怎么看怎么蠢毙了的纸风车——这东西迎着风还一个劲呼啦啦的转,既蠢且吵闹——但把好好的东西扔掉不是他的习惯,于是他满腹牢骚,还是全都拿着。

被谈无欲这么抱怨了一句,素还真倒是收敛一些,尽管仍是对什么都感兴趣的样子,买东西好歹知道挑拣一下了。又走了小半条街,谈无欲手里只多了一只月照窗格的绣金锦囊。素还真见谈无欲对两侧摊贩全无兴趣,只是可有可无的陪他走着,不禁问道:“谈兄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没有。”谈无欲答得爽利。

素还真显得有些遗憾:“是吗,我以为这么多摊贩总能碰上一两个谈兄看得上眼的,当真没有喜欢的?”

“有又如何?”

“若有看上的,谈兄只管说出来,不必不好意思。”

“我喜欢的通常都是银子买不到的。”谈无欲看了一眼手里的杂玩,“不劳破费。”

“也是,银子能买到的都是图一时欢欣,当不得长久。”素还真说,“可一时欢欣也是很要紧的,至少能让我们当下感觉快活。”

“你是快活了,我可不快活。”谈无欲语带讽刺道。

素还真往他肩膀上拍了拍:“放开心怀,不要这么拘谨,自然能快活。”他说着,一指前方转角处一个卦摊,“那里有个看相的,来去看看。”

“看什么相,不如我给你看吧!”谈无欲拦住他,“我看公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定是大富大贵的命,你这相有什么好看的?”

“那就测个字。”素还真拉过谈无欲,直奔那卦摊而去,跟算命先生打了个招呼,坐下,提笔写了个“明”字。

“这个字写得好哇!”算命先生先是赞了一句,这才捻起山羊胡子,问道,“公子算什么?家宅?财富?前程?姻缘?”

“就算个前程吧。”素还真想了想,说。

算命先生一顿摇头晃脑,说道:“这个明字算前程,那当然是很好的,日月开道,锦绣通途,是个光明远大的意象,前程无量,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素还真问。

“只不过嘛,现下天色已晚,并无日头,虽是无云见月,但时近朔月,月相不满,这光明就得打个折扣。”

“哇,那岂非打了个很大的折扣!”素还真作势吃惊。

谈无欲横他一眼,算命先生煞有介事道:“的确有几分波折,公子可需要小老儿替你排解?”

素还真当即掏出两颗碎银,放在桌上:“先生请讲。”

这人来算卦,不问卦金,听到要分解也不问费用,直接掏银子,这般豪迈作派让算命先生两眼一亮,却仍努力维持着高深莫测的模样,笑着说道:“公子不必心急,依小老儿看,你这运数,日月之光虽是不足,然夜中自有华灯辉耀,你看这秦淮河畔,灯火通明,比之天光毫不逊色。可见途中虽有曲折,却不乏外物相助,相借于物,因时制宜,自能补天时不足。”

“先生这番话十分在理。”素还真笑眯眯的点头,正要起身,又想到什么,坐回凳子上,又放下两粒碎银,道,“若是再问个姻缘呢?”

那算命先生眼睛更亮了,清咳两声,问道:“还是这个明字?”

“还是这个明字。”

谈无欲又瞪了素还真一眼,素还真只作不见,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姿态看着算命先生。只见算命先生收起银子,又是一顿作态,说道:“这个明字测姻缘,那就更好了!日月合璧,阴阳相生,是极好的珠联璧合、相互成全之相。日月通明,可见公子与心上人定能心意相通,毫无阴霾。公子写的这个明字,日字中正饱满,月字一撇既弯且长,有将日字揽于怀中的意象,日为阳,月为阴,可见公子的心上人对公子必能包容有加,助公子大放光彩,那定是极好的贤内助。公子听老儿一句,这般佳偶良缘,万万不可错过啊!”

素还真听着听着,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接着就转为哈哈大笑。谈无欲的脸色非一般的难看,几乎要黑成锅底,素还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又生怕谈无欲拂袖就走,赶忙擦着眼泪花子对不明就里的算命老头说道:“多谢先生开示,不知接下来可还有个‘只不过’?”

“……确有。”那算命先生原本看在银子的份上说了一通吉利话,客人听完这番话反应却与他所预想的出入很大,他不禁有些纳闷,再闻听这客人还要探问个“但是”,更是不解,却是不表露在面上,只道,“这‘只不过’嘛,依然是问卦的时辰不对,地方也不对。先说时辰,如今天不见日,只一月高悬,是孤月独守的格局,未免凄清。好在日月轮替,周而复始,虽未必长相厮守,却终是共主一天,照映姻缘,虽是聚少离多,却终归不离不弃,也得圆满。”他倒是大方,索性连解法也一并说了,“至于地方,若公子在庙旁问这卦,日月为明,乾坤朗朗,其心昭然,便是天时不对也难冲此字美好意境。可此地乃是秦淮河畔,烟花之地,灯红酒绿掩去朗朗乾坤,又见人心不稳,须警惕纸醉金迷,摇摆不定。”这算一个警示,倒是用不着解,素还真听完又是连连点头,说道:“先生一番话令我茅塞顿开,助益良多,多谢先生。”

“不必谢我。”那算命先生又捻起山羊胡子,和蔼笑道,“小老儿一介相命的,虽称铁口直断,到底也断不得所有运数,公子的运数还需公子自行把握。我看公子是明白人,就不多言了,公子且去吧。”

“那在下就告辞了。”素还真起身要走,算命先生忽又唤住他道:“公子来我这里测字,你我有缘,临别再赠公子一句。”

“先生请讲。”素还真很有耐心的听着。

算命先生道:“明心见性。洞彻本心,勿为外物所扰,则不管前程姻缘乃或一切命途皆可作平顺坦途,公子万不可忘了。”

“在下受教。”素还真对那算命先生行了一礼,回头见谈无欲微现思忖之色,笑道,“谈兄,走了。”


他两人离开卦摊,又沿街逛去,不想他这番作态倒是替那算命先生又招来不少生意,这是题外话。素还真起兴算卦本是图个好玩,那先生所言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并不十分上心。至于测姻缘什么的,就更是为了打趣一下谈无欲,他知谈无欲面薄,闹也闹了,过后也不再提,只又东张西望的浏览形形色色的摊贩去了。

谈无欲走在他身边,却是愈加沉默,似乎多了些心事,不知在想什么。素还真渐渐察觉,缓下步子,问他:“谈兄有心事?”

谈无欲摇了摇头,手里纸风车又是呼啦啦一阵疯转,他看着五颜六色的彩纸转作一团,忽又一抬眼,问素还真道:“你觉得,任何事情都需要顺从本心吗?”

素还真一愣,没料到他这一路都在念着这个,略作思量,说道:“若是适才那相命先生的一番话,对也不对。洞彻本心自是应该,可若万事都只需遵从本心就好,那世间成大事者怕也只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垂髫小儿了,这般浅显的道理,谈兄不需要我来讲,自是知道的。”他说完这番话,又道,“所以,谈兄是遇上什么令你为难的事了吗?若是不弃,不妨讲出来,说不定我能替你参详一番。”

谈无欲想着的实则还是四海第一家里那番领悟。若是遵从本心,他合该离素还真越远越好,跟这家伙沾边,早晚准没好事,这是他的直觉告诉他的。可转念一想,想要探究素还真的想法不也是他的本心?没有外物相逼,也不存任何无奈,这就是出自他心底的念头,再本心不过了。探究就需接近,那就跟远离是背道而驰的,为何同样是本心,却会在同一件事上生出这样完全相悖的心意?有了这样互相矛盾的念头,他又该遵从哪一个本心?

这问题他琢磨来琢磨去,越想越纠结难解,这时若有旁人点拨或许真可以拨云见日,但这事又哪能拿出来问素还真呢?

“不必了,我习惯自己寻找答案。”谈无欲果断拒绝了素还真的好意。

素还真有些失望,他有意转移谈无欲的注意力,见道旁有个推着小车卖糖葫芦的,就指着问道:“谈兄吃不吃糖葫芦?”

“嗯?”谈无欲迟疑着看向那卖糖葫芦的小贩,见周围来去都是小孩,便有成年人也是手里牵着孩子的,面色略略扭曲,道,“……心领了。”

“我倒是很想吃。”素还真望着插在草扎上的一串串糖葫芦,眼含艳羡,“说出来谈兄怕是不信,我从小到大还没吃过一串糖葫芦呢。”

“哦?”谈无欲将信将疑,素还真抬脚要往那边走,又犹豫了一下,终是将脚放下。“算了。”他意兴阑珊的说,“小时候不吃,长大了来弥补也不得时趣,还是算了。”

他很快又恢复神采,拉着谈无欲饶有兴致的逛完了夜市。出了夜市范围,那些喧嚣热闹似乎刹那间就都远去了,虽然依旧是秦淮河岸,河上飘着画舫,清歌雅乐不绝于耳,却只觉得宁静。

素还真推说逛得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他刚受过邓九五一掌,这话倒是很有说服力,谈无欲跟着他沿河坐下,没说什么。

秦淮河畔为了方便游船,沿河都设有延伸到水面的石阶,他们就拣了个安静无人的石阶坐着,吹着晚风,眺望河上丽景。他们知晓笙少乐和留三分一路跟着他们,此时也跟在不远处,虽未露出行迹,却一定将他们的行动看在眼里。左右也没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他们也不介意,看了一会儿风景,素还真道:“辛苦谈兄陪了我一晚上。”

“好说。”谈无欲说,“一晚上也就罢了,若是明天还要逛,我不奉陪。”

“我夜观天象,觉得明天是个休养生息的好日子,就不逛了。”素还真笑起来,“明天要再出来四处浪荡,恐怕要给我脸色看的就不只是你,还有舒石公老前辈。”

“知道就好。”

“唉,命苦啊。”素还真叹道,“不知道舒老前辈的药放不放甘草,我可舍不得把四海第一家的珍馐佳肴都给呕出来。”

“锦衣玉食的素大公子,让你吃点药就这么难为你?”谈无欲飘来一记斜眼。

素还真继续唉声叹气:“没事谁愿意跟自家舌头过不去。”

“嗯……那你等一等。”谈无欲说着站了起来,也不说去做什么,往岸上走去。素还真追着他背影看,就见他走回夜市里,不多时就看不见了。

他心里忽地生出某种预感,虽觉荒谬,却又难以摒去,这预感在眼见谈无欲拿着一串糖葫芦往回走时成了真,素还真心一沉,面色微寒,漠然看着背对满街灯火一川烟树向他走来的谈无欲。

远处有歌声传来,声音极美,空灵悠远,唱的是:“小红楼,纱窗边,莺声燕语;冠戴君,风流子,繁华恋醉。谁与吾,曾何时,忘世知己;三生石,补天女,原是传奇……”

或许也是听到了歌声,谈无欲的脚步顿了顿,侧耳倾听。素还真转过脸去,望着河水,河上画舫流彩,映得河水波光粼粼,那缤纷光影却照不进他眼里,他的面容投映在河水中,只有暗沉模糊的一片。

过了一会儿,一串通红的糖葫芦出现在他眼前,遮断了他和自己倒影的面面相觑。素还真早在听到脚步声时就已换了一副表情,见了那鲜红欲滴的糖葫芦,讪讪笑道:“谈兄……你莫不是真信了我适才那番话吧?我……”

“你当然吃过糖葫芦。”谈无欲在他身边坐下,毫不意外的说道,“你素大公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除非你压根不想吃,否则哪会有什么吃不到的东西。”

“那你还……”

“我想,你可能想吃这一串糖葫芦。”谈无欲将糖葫芦塞进素还真手里,听着那远远吹送来的歌声,问道,“这声音,是名伶?”

素还真点了点头:“谈兄果然好耳力,只一曲就记住了名伶的声音。”

“这曲当得起一绝了。”谈无欲肯定道。

“这曲子可不是常常能听到,比逍遥一曲歌更难得,谈兄好运气。”素还真心不在焉的说完,低头看着手里的糖葫芦,“谈兄还没告诉我,为何觉得我想吃这一串糖葫芦?”

谈无欲见他面上浮现淡淡的迷惑,拿着糖葫芦却不吃,想了想,目光投向水面缓缓移动的画舫,说道:“我听庙里老和尚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以前有个人,小时候家里穷,逢年过节,看别的小孩在巷口买糖葫芦吃,他买不起,就很羡慕,心想长大了我一定要赚大钱,买很多很多糖葫芦。长大后他真的飞黄腾达,吃遍山珍海味,也尝遍人情冷暖,活了八十多岁,死了,到了佛祖面前,佛祖问他这一辈子有没有什么遗憾。他回顾一生,全如过眼云烟,到头来唯一的遗憾竟是从没尝过巷口卖的那串糖葫芦究竟是什么滋味。”他说完,回头看着素还真,“所以我想,你说不定会想吃这一串糖葫芦。”

他讲故事全不声情并茂,叙述平实得近乎干巴巴的,一点也不动人,素还真却听得很认真,听完道:“谈兄这个故事我从没听过,该不是你现编出来的吧?”

“的确是听来的,至于是不是那老和尚编出来的我就不知道了。”谈无欲说。

“谈兄在庙里呆过?”素还真问。“小时候住过一段时间。”谈无欲答完,见他仍是只拿着糖葫芦不动,沉眉道,“你吃不吃?不吃就还来。”

他伸手去夺,被素还真轻巧让过。素还真一口咬上糖葫芦,将一颗山楂果含进嘴里,忽一皱眉:“好酸!”

“酸的?”谈无欲一愣,“不是糖葫芦?怎会是酸的?”

“谈兄没吃过糖葫芦?”素还真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咬着嘴里的山楂果,将剩下的大半串糖葫芦凑到谈无欲嘴边,“来,尝一颗。”

谈无欲看着横在面前的果子串,眉头皱得死紧,像在看怪物。素还真察言观色,笑道:“怕酸?骗你的,不酸,甜的。”说完见谈无欲仍是犹豫,又补充道,“放心,我咬得很小心,没沾上唾沫。”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谈无欲又被他弄得着实有些好奇这糖葫芦究竟什么滋味,便试探着咬上一颗,将那果子从棍子上抽了下来。他一口咬下去,先是觉得外头裹的糖衣甜得发齁,这种甜味不似四海第一家糕点精心调制的味道,就是最普通的糖稀,很难与人好感,紧接着咬到里头的果子,他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你又骗我,明明是酸的!”

“酸酸甜甜,才是糖葫芦的味道啊。”素还真笑得开怀。

“谁与汝,曾何时,忘世知己;共此心,向明月,遥遥相对……”耳边回荡着歌声,素还真将剩下的糖葫芦拿回来,一口一个吃了。

歌声继续吹送着:“谁与吾,曾何时,忘世知己;宁可信,不可疑,远在天边……”

“这首歌叫什么?”谈无欲忽然问道。素还真含着糖葫芦,咕哝了一句,谈无欲没听清,素还真咽下果子,又说了一遍:“万年奇缘。”

“闲云千里,清风满心意,撩吾情绪纷飞,一梦万年痴……”歌声悠扬,一如风过天际,情思在其中沉浮,翩然如梦轻临。谈无欲点了点头,听那歌声渐渐飘远,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渐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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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的字数完全也可以拆成两章,但我不想拆,一口气写到了预定中的节点,又写得快要灵魂出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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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年奇缘真是好歌啊!当年那可是少数百听不厌的打歌之一。前几天去听,先是打开网易云音乐的黄妃版,听了两句赶忙关上,感觉跟印象中差太远了不对头,吓得我慌忙又打开了私藏的霹雳原声带版本,阿轮版果断没问题了,还是那么好听TT_____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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