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 日月】无问西东 一、故人


【一】故人


天还没来得及亮透,琉璃仙境的清静就被打破了。秦假仙用他那带着浓重鼻音的大嗓门儿一路从山脚处嚎了上来,素还真不等睡眼朦胧的屈世途察觉他一夜未眠,闪身出了仙境。

秦假仙这种嚎法,向来是报丧多过报喜的,然而纵使素还真已有准备,乍一见浑身浴血的莫召奴,仍是面色大变。

“莫召奴!怎会……”

小心翼翼地从气喘如牛的业途灵背上接过莫召奴,素还真不待细问,化作一道遁光直入琉璃仙境。秦假仙拖着恨不得瘫倒在地的业途灵赶紧跟上,急走几步又想起什么似地,往山下看了一眼。

业途灵见他停下来,晕头转向地问道:“大仔,看什么呢?”

“没什么,快走!”秦假仙在业途灵脑门儿上扇了一巴掌,扒拉着他上山去了。

琉璃仙境里,素还真抱着莫召奴直入内室。出来察看情况的屈世途眼见这般光景,着实吓了一跳,不待素还真吩咐,转身就去取金丹。待他取来金丹,素还真已为莫召奴调息过一周天,金丹入口,再运功助其将药性化开,莫召奴金纸一般的面上总算见着了一丝血色。

素还真拿住莫召奴手腕,细细把了脉,紧绷的神情略微舒缓。极善察言观色的屈世途见此情景,高高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平了一些,问道:“这是怎么了?昨天才好端端地走出去,今天怎么就这样……”

素还真闻言一叹:“是素某大意了。”他放开莫召奴的手,助他躺倒,替他掖好被角,才转身对屈世途道,“昨日四弟来时就似有心事,我该有所警觉的,若不是……”若不是他自己昨天心里也有事,一整日心神不宁,断不会让莫召奴就那样离去,如此一来,今日所见也许就不会是这般光景。

屈世途见他欲言又止,也不细问,只道:“吃了金丹,你也替他运功疗伤了,他怎么还是昏迷不醒?”

“这正是素某要说的。”素还真道,“外伤也就罢了,他所受之内伤很是诡异,伤不在五脏六腑,体内气机却十分混乱。素某不才,一时查验不出原因,还望好友……”

“知道,我这就去叫青衣!”

“有劳好友了。”

屈世途快步离开,素还真转而看向堪堪赶至的秦假仙和业途灵,道:“此番多亏你二人及时将莫召奴送来,但不知发生何事,他怎会伤重至此?”

“事情……事情是这样的——”秦假仙不等把气喘匀,就吭哧吭哧地说了起来,连说带比划,飞快地将前因后果讲了个明白。原来他也是在半路上遇到莫召奴,当时莫召奴就已是昏迷状态,被人带着向琉璃仙境的方向急奔,正好让他撞见,二话不说就跟了过来。

素还真听完一点头:“果然另有高人相助。”

他初初接过莫召奴,一看之下就知道已有人为莫召奴封穴止血,也做过简单的调理,否则莫召奴恐怕压根没命拖到上琉璃仙境。但……

“那位施以援手的义士,没跟你们一起来吗?”

秦假仙闻言,眼珠子乱转了一阵,显得迟疑不决。素还真见状,心下生疑,便又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何为难之处?”

“没,没……也不是什么为难……”秦假仙磕磕巴巴地开口,“就是……”

一旁好容易缓过劲来的业途灵忽然插嘴道:“就是那个家伙不肯上山,要不然也用不着我累死累活地扛着这个莫召奴,走也走不快,还总担心把他碰了摔了。要我说那个谁也是莫名其妙,来都来了,又救了莫召奴,你素还真也不是那般小气之人,总不至于连口茶都不给喝……”

眼见业途灵摇头晃脑地滔滔不绝起来,越说越不着调,秦假仙赶紧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转头看素还真:“素还真哪,你别听这个业途灵在这儿瞎扯!总之人在山脚下,说是等你,你自己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素还真听到这里,口说“明白了”,心下却无端抽紧了起来。事来先有兆,昨日的卦象,一整天的心神不宁,似乎都要应在此时了。

忧心着莫召奴的伤势,他一时顾不上理会诸般情绪,跟秦假仙交待了几句就匆匆朝山下去了。

 

山脚下是一片葱郁的树林,因着琉璃仙境的地气滋养,这里的树木一棵棵都生得枝繁叶茂,四季常青。素还真下了山,没走几步就见到了等在山脚下的人。

入眼先是一头素白长发,以龙角金冠高高挽起,玄色道袍宽松地披在身上,无风自动,飘洒出一身的仙风道骨。记忆中那人喜着明黄,何时开始喜黑,素还真竟是一时想不起了。他在原地怔愣了片刻,才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缓步上前,在对方听闻动静之前,走进了以习武者的耳力足以轻声说话的范围,出声道:“想来就是阁下将莫召奴救至此地,素某在此谢过阁下大恩。若阁下不嫌琉璃仙境寒酸,还请移步上山一叙。”

他这番话说得堂皇,对方听完却是一蹙眉头,一道锐利的目光直射过来,有形有质一般扎在他身上。

“素还真,你不认得我是谁了?!”

“阁下何方高人,素某该认得吗?”素还真摇了摇头,“不认得,不认得。素某记忆中何曾见过这般仙人风采?”

那人一笑,笑容也带着一抹刀刃般的厉色:“好啊,既然不认得,我也不必叨扰了,就此别过!”说罢衣袖一甩,转身就走。

素还真脚步一动,已是一晃到了对方面前,堵住了去路。面对那人阴沉如水的目光,素还真终于绽开笑颜,拂尘往臂上一搭,作了个揖:“谈兄勿恼,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一别经年,谈兄风采大不同前,总得给素某一点适应的时间吧?”

那人正是脱俗仙子谈无欲,素还真昔日的同门师弟。两人正如素还真所言,已是多年不曾见面,从各自踏出山门到如今再度聚首,其间已发生过太多事,以至于乍一重逢,竟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素还真仔细端详眼前人,等对方回应,谈无欲却只横了他一眼,脚步一转绕了过去。素还真便又去拦,谈无欲再转,两人一进一退,不知不觉间,渐渐由去留之争转成了轻功比试。

谈无欲步法轻灵,来去间有如清风过隙,无迹可寻,偏偏素还真总能跟上他的速度,先一步料定他的落脚处,抢得一瞬之机封死他的去路。来去之间,两人越来越靠近山脚了,眼看已逼至山路,谈无欲忽然发力,猛地一个旋身,直往山上而去。素还真微感意外,时机已然错过,只好发足急追。

谈无欲占得先机,遁去的速度亦是奇快,饶是素还真轻功绝顶,一时也追之不及,最终慢他一步跨进了琉璃仙境大门。

“素还真,这局是你败了!”谈无欲背着身,朗声宣布。素还真敛了去势,缓步上前:“谈兄这招出其不意,当真绝妙,素某拜服。”

“能得你一句拜服何其不易,可惜谈无欲并不稀罕在搬弄小聪明上胜你一回。”谈无欲双手往身后一负,站在门下一动不动,道,“你请我上山,如今我已在琉璃仙境,也知你要问何事,就在此地说了吧。”

素还真一愣:“谈兄不进去么?”

谈无欲冷冷一笑:“你素还真的琉璃仙境,欢迎谈无欲进去么?”

素还真道:“自是……”却被谈无欲打断。

“违心的话就不必说了。莫召奴的伤势你我都无能为力,我送他来此地,一则他可以安心养伤,二则也是要找你出力。”

素还真闻言一凛:“若是为救莫召奴,要素某做什么,谈兄但可说来。”

“为救莫召奴么……”谈无欲忽然转身,锋利的目光看定素还真,“只要是能救莫召奴,即便要你的命,你也在所不惜?”

素还真毫不迟疑:“莫召奴乃是素某结义兄弟,倘若素某一命能换四弟一命,自是在所不惜。”

两人相向而立,对视半晌,谈无欲忽地笑道:“好!好个兄弟情深!放心吧,这趟要不了你素贤人的命。”

素还真道:“还请谈兄明示。”

谈无欲哼笑一声:“莫召奴的伤我无法可解,但我昔年曾听闻过武林中有两处神秘之地,一曰‘天荒不老城’,一曰‘诡龄长生殿’,其中各自藏有一样能起死回生的宝物,想必用来治伤也可药到病除。”

素还真闻言,眉头一拧:“此言可是确凿无误?”

“怎么,信不过我?”

“倒不是信不过谈兄。”素还真摇头,“此两城素某亦有耳闻,只是传闻毕竟飘渺,救人之事却是刻不容缓,只怕并无功夫慢慢摸寻线索……”

谈无欲一扬眉:“若我说我不但知道这双城位在何处,还亲自去过呢?”这下连素还真也诧异了:“谈兄竟然去过?”

“我几时拿莫须有的传言来糊弄过你素还真了?”谈无欲冷哼道,“线索有了,我一人来不及两头跑,去也不去,你自己决定吧。”

“呃……”素还真微一犹豫的功夫,心头已略过百样计较,嘴上只说,“莫召奴的伤势不一定就无法可解,谈兄若能告知伤他者何人,所用之招为何,当是能寻到破解之法。”

谈无欲哂笑一声:“这些年不见,我竟不知杀伐决断的清香白莲如今也变作这般婆婆妈妈的人物了!”

他说得不屑,素还真却不恼:“素某只是作万全计。”

“万全?世间又岂有万全之事?”谈无欲不以为然,又道,“就算你想万全,我也帮不了你,因为我亦不知伤莫召奴的是何方神圣。”

“咦,谈兄竟也不知吗?”

“没必要诓你,我也是在路上遇到重伤不支的莫召奴,顺手一助而已。至于他如何伤成这样,恐怕你只能等他醒来,问他自己了。”

“如此说来,似乎只有谈兄的法子最可行了。”素还真沉吟道。

“也不然。”谈无欲一摆手,“你也可以借你素贤人的声望广召天下名医,说不定就能稳妥地觅得一线生机,不用如履薄冰地屈就于我的算计。”

素还真轻叹一声:“谈兄又何须语带挖苦,素某只是……唉,罢了,就依谈兄所言行事吧。想必谈兄已物色好目标,那么请问留给素某的是哪一处呢?”

“天荒不老城。”谈无欲道。

素还真点头:“好,还请谈兄指明道路。”

“你倒是应得干脆。”谈无欲哼笑道,“这是路观图,拿去。”

素还真伸手接过谈无欲抛来的图纸,展开略一查看,卷好收进袖中,再看谈无欲,后者已作势要离开了。

素还真问:“谈兄真的不进去稍坐片刻么?”

“素还真,救人如救火可是你说的,怎么现在又不急了?”谈无欲反问。

“唉……”素还真轻叹,“如此,师弟一路小心了。”

也不知哪个字触动了谈无欲的心弦,他闻听此言,背脊几不可见地一僵,面不改色地拂袖去了。素还真站在原地,默立半晌,忽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眉头紧锁起来。

他又站了一会儿,似是暗自整理了一番思绪,这才迈步向仙境内走去。

 

进入内室,跟赶到的屈世途和青衣宫主稍作交代,再拜托秦假仙于武林道上打探莫召奴受伤原委,素还真便刻不容缓地动身前往天荒不老城。

依照谈无欲的路观图所示,不老城位在天荒山脉深处,沿路地标图上俱皆详细写明,确实省了不少找路的麻烦。一路急行,离开琉璃仙境不足一日,素还真已到了天荒山外。

天荒山脉地处西武林,山势陡峭,连绵不绝,山中特殊地气会致使罗盘失效、星辰易位,因而附近自古便流传着许多神秘诡谲的传说。素还真驾云腾空,由外围查看了一番地势,稍作调息,进了山去。

自外看去,天荒山脉的山峰阵列似是暗藏玄机,进得山中,素还真便知道之前的判断不虚。山中藏有禁制。令素还真感到诧异的是,这禁制竟像是以山脉为令旗布下的一方大阵,阵理暗合天道运转,使整个天荒山脉自成一个小天地,其间方位时辰都与外界完全不同。如此大阵非人力所能周全,而若说乃是自然形成,又委实太过不可思议,素还真一面猜测着此阵来由,一面在山中四处游走,寻思破阵之法。

谈无欲给的路观图上并没有提到这个阵法,只说‘入山便知’,素还真心下明了,这是他那个不甘寂寞的同梯故意在给他出难题。事实上,对于谈无欲所说的话,素还真并没有尽信。隐匿红尘多年,此番再出,要说他那个师弟真的没有任何目的,搭救莫召奴纯属巧合,指引他前来此处也只是顺势为之,素还真是不敢信的。互别矛头多年,这种有所保留几乎已成了下意识的本能,就像谈无欲不会相信此番重逢素还真是真的欢喜,素还真也没法让自己只是单纯欢喜,而不在欢喜之外更生出几分担忧。之所以还是依言行事了,一则莫召奴之伤确实需要救治,二则他也想看看谈无欲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至于眼前的难关,他倒不认为谈无欲是要坑他。谈无欲既然说了去过不老城,那么眼前的大阵想必没能困住他。把同样的题目摆在素还真面前,不给任何提示,倒有几分昔年半斗坪同窗之时相互考校刁难的意味。

素还真不由苦笑,什么时候不好玩心大起,偏找这要命的当口,这般剑走偏锋倒真是他那师弟的作风。而谈无欲扔出来的难题,素还真向来是照单全收的。

这样的大阵素还真生平仅见,但他精通阵法之理,举一反三,没用多久就看出了此阵奥妙,人也越来越深入天荒山中了。

越是深入,越是心惊。

每当他解开一道禁制,自认很快就能彻底破阵而出之时,这阵法就会衍化出新的格局。这种衍化与其说是阵中藏阵,不如说这阵本身就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变化,此前他自以为窥破的玄机实际上都不过只是一鳞半爪而已。

眼前的路似乎只有一条,景物却生出了千般变化,云雾缭绕之下,忽尔是山,忽尔是湖,一步踏出便毗邻万丈深渊,转身又惊见壁立千仞,上一刻还身陷林海之中,下一刻却又苍茫茫尽是云山雾罩,四顾不见天日。有幻,亦有真,几分真实几分虚幻,越是深入阵中越是难以分辨,素还真禁不住渐渐开始相信,眼前这个大阵果真是老天爷鬼斧神工雕就,人力在其面前渺小得不堪一提。

他脚踩七星之数,在虚虚实实的景象中往来腾挪,一点一点拆解其中变化,半日过去,竟是陷进了死循环。他没有急躁,随着阵法一次又一次地衍变,他的想法也渐渐产生了变化。

迄今为止他都是正面在跟这个大阵缠斗,也印证了阵法的衍变很可能是没有极限的,这样纠缠下去,别说三天三夜,兴许三年之后他还在这里感叹天道何其玄妙。可他纠缠不起,莫召奴也等不了,于是想要破解眼前局面就必须另辟蹊径。

他心念倏忽百转,主意已定,当即不再犹豫,反踏七星步,气运丹田,龙气剑在体内汇聚成形。

所谓天道循环,气化流形而生生不息者,破解起来说难是难,说易却也简单。只要能设法搅乱天地气机,哪怕只是一瞬,再完美的阵法都必然会生出破绽,届时抓住机会就有很大希望脱出。他的龙气剑本就与天地之气同源,化出龙气剑,混入阵法气流之中,捉准时机搅出乱象应是可行。只不过龙气剑出体耗损极大,加之要以功力牵引合入阵法,更需要消耗相当的元功,倘若此法不成,龙气被天地之气反噬,说不得便是个非死即残的下场。因此这实在是个险招,若不是当下急着救人,素还真倒是不介意保守一些,再多看几分天道变化的。

决意行险,他也就不再保留,低喝一声,龙气剑就将化形而出。就在此时,山中时令阴阳交替,勾陈现芒,素还真眼角忽地一动,竟发现周遭景致有了异样。他当机立断,重新将龙气敛入体内,视线往四周一转,觑准一个方向。

那处正对应勾陈在夜空中的方位,看似无奇,仔细观来却可发现有那么一小块地方虚实之景呈现交迭之态,不停转换,观之像是那处空间产生了某种异变,正处在十分不稳定的状态中。

素还真不及细想,脚踏八卦迷踪步,身形飘忽间已闪入了虚实之间的一道缝隙。一步踏过,顿感山风扑面,一座巍峨城堡立于眼前,竟是出到阵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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